首先是因为近年来全社会都不再像以前那样通过开放、创新驱动,导致越来越多的家长在恐慌情绪之下提前布局,不惜大量投入子女教育,以便未雨绸缪为他们的未来争取一个稀缺的名校资格,教培产业才达到畸形繁荣的程度。

本文由无冕财经原创发布

作者:维舟

编辑:陈涧

设计:岚昇

实习生:罗婉儿

最近网上流传着这样的段子:某教培机构给家长打电话,说正在招体育项目的暑假班,家长却不敢报,担心这会不会违反当下国家规定的“双减政策”(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、减轻校外培训负担),得到的回答是:“放心,我们绝不会违规,体育课不属于学科类,但我们的体育老师是数学系毕业的。”

像这样的黑色幽默,往往能以一种曲折含蓄的方式,点明人们的现实处境:教培行业遭遇空前寒冬之际,机构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存,而作为消费者的家长,既有正常的需求,又得借助合法的名义作为掩护

教培的原罪

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事,当然是因为日前出台的一纸文件,针对义务教育阶段学科类校外培训,严格规定:校外教培机构不得占用节假日组织学科类培训;依法依规严肃查处教师校外有偿补课行为,直至撤销教师资格;坚持校外培训的公益属性,将此类培训纳入政府指导价管理,坚决遏制高收费;但最厉害的,则是各地不再审批此类机构,现有的则统一登记为非营利性机构,一律不得上市融资,严禁资本化运作。

很显然,在这种情况下,义务教育阶段(幼儿园起12年,即K12)的校外教培机构的业务开展时间大减,主要业务范围大大收缩,市场规模缩水,更重要的是无法再融资发展。受此重创,以新东方、好未来、高途等头部教育机构为首的中概教育股的股价急速下泄,一夜之间跌幅近60%,其惨烈程度前所未有。70万教培机构、1000万从业人员霎时间面临一个“最寒冷的夏天”。

也有很多人为此叫好,尤其是近些年来,中国家长都苦于一种“军备竞赛”式的内卷之中,当每家的孩子都去补课时,你就算不想补也只能硬着头皮跟进,付出多少钱倒还在其次(为了教育,中国家长一向很舍得花钱),关键是在精力上不堪重负。还有人相信,这种“花钱就能买到”的市场化教育,违背了教育本身的公平性和公益性,并需要为现在层出不穷的精英化教育所制造的社会焦虑、乃至随之到来的阶层分化负责。

▲为了教育,中国家长一向很舍得花钱。图片来自网络。

在这样的认知中,仿佛在教培行业的兴起就是一个“失乐园”的过程:早先的年代根本没有什么校外补习,既不用花钱也不会焦虑,完全是由于校外培训的兴起,才额外地加重了家长和学生的负担和焦虑,造成了当下的诸多社会心理问题。更有甚者,它失去了教育的“本心”,真正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教育本身,很多培训班的操作都是为了完成公司内部的KPI而非学生的长期健康发展,是出于资本的逐利动机——这就是它的原罪。

然而,这种看法忽视了一点:校外培训说到底是一种市场行为,它在本质上并不具备强制性,如果没有这样的需求,就很难凭空产生。简言之,“内卷”是根,教培只是果——首先是因为近年来全社会都不再像以前那样通过开放、创新驱动,导致越来越多的家长在恐慌情绪之下提前布局,不惜大量投入子女教育,以便未雨绸缪为他们的未来争取一个稀缺的名校资格,教培产业才达到畸形繁荣的程度。

教培行业有问题吗?确实有。毕竟全社会的教育都在内卷,都一路卷到幼儿园乃至娘胎里去了,教培原本就是借助着这种心态快速起来了,岂能例外?何况在这样的快速发展过程中,难免市场规则还不完善、人员资质不全,一时泥沙俱下,要说有“乱象”,那是肯定不少的。

正因为此,必要的监管是需要的,但把它一棍子打死,那就是另一回事了。因为校外培训的兴起,本质上既不是这个行业本身、也不是资本所能驱使的,现在的做法其实是让这个数百亿规模的行业当了替罪羊,却仍然治标不治本。这就像炒股中难免出现各种“乱象”,这可以通过落实规范和监管,精细化管控,但由此把股市关掉,这就是另一回事了。

事实上,这种忧虑情绪已经体现在市场上。自“两减政策”出台后,不仅教培行业的股票在跌,连不相关的美容、酒类等行业都在跌,大盘一天就跌了2.34%,因为这并不只是教培一个行业的问题,而涉及到如何对待市场经济。用那个著名的脑筋急转弯来说,“树上十只鸟,开枪打死一只,还剩几只?”

试想想,一个行业在年初还形势一片大好,数十亿的资本、几万的员工扩招、央视春晚植入、疫情期间免费网课、女排代言,几个月后突然就没得玩了。有印象的人还记得,两票制的时候,医药公司的处境也类似。如果没有一个稳定的市场环境,那势必带来的演化路径就是炒短线、随时灵活应变,这当然又无法激励企业家深耕某一领域,只能“持续拥抱变化”,“各领风骚三五年”。

为什么还需要教培?

在市场化的过程中,其实每个领域都面临类似的问题,教培行业只不过有其特殊性:很多人认为它根本就不该市场化(教育和医疗也确实是改开时唯一未触动的两大板块),即便勉强开了一道口子,一旦出现什么问题,触发的社会观感也尤为强烈。但这都是可以“摸着石头过河”的,真正需要的是厘清边界,界定清楚校外培训在教育中所扮演的角色。

现在,红线已经划下,教培机构也只能面对现实,积极转型。即便现在掐死了校外培训,但市场需求其实却还在——家长们可不甘心就此放弃望子成龙,升学压力不变,名校资源也依然稀缺,如果能让自家娃成绩提升,为什么不?

正因为此,现在普遍的预计是会涌现出大量一对一上门的私教,承载原本教培机构的作用。事实上,这样的现象已经出现了,安徽屯溪就有家长举报,有教师违规在课外办补习班,不少孩子进进出出。这不难理解:既然这样隐秘的私教要冒更大风险、收更高学费,那么对于没能让自家孩子去读的家长来说,为确保拉平,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你们也玩不成。

既然正式的渠道不被允许,那就只有化整为零的非正式渠道。可想而知,像这样单独一对一上门的校外培训费用会比以前贵很多,游走于灰色地带的家教介绍所也将在新的生态中涌现,成为高学历私教进入中产以上家庭的秘密渠道。与此同时,虽然禁止机构培训,但没有、也无法禁止个人去向国外机构买网课服务,因而个人外籍私教也仍有机会生存。

市场会自发调整、因应政策变动,因而要成功落实,必须考虑到市场环境本身的复杂性和演进路径。“减负”在各地早就实施过,但上一次却并不成功:我一位北京朋友回忆,1990年代末他读小学五六年级时,整整两年,学校响应减负号召,由百分制改为优良中差+不公布成绩不分数排名,最后变成上课看课外书、学生给老师打分,小升初取消升学考试改电脑排位,结果考上好学校的全是交钱上的,一进初中又变成疯狂补课、看分数。一时的战术调整无法改变“考试就是战争”这一大环境

这些年来,教培行业原本就是作为对正式教育体制的补充、辅助而逐步发展起来的,也承担了一部分家庭教育、学校教育所无法完成的功能。去年疫情之后,我也曾在第一线做过多次教育访谈,和校长、老师、家长、孩子对谈,给我的印象是:对很多家长来说,这些校外教培机构是他们没有办法之后的一条出路,他们往往是头痛于孩子的成绩或表现,但自己又限于学历或精力、学校又管不过来,指望能在这里得到一个解决办法;而这些教培机构也有动力做好,因为它们如果不能证明自己能给孩子提升成绩,家长就不会再交钱把孩子送过来。

▲此次打击,新东方首当其冲。图片来自网络。

当然,在“双减”之后,至少在非节假日,这些学科类的校外培训仍可以进行,也仍能扮演正式教育的辅助角色,也仍能研发相关的技术来提升学习能力,但鉴于它被设定的公益性质,原有的那种市场竞争动力已经失去了。从行业的角度来看,这是最令人遗憾的地方:如果加以有限的精细化管理,我们本来有望既免去市场化的坏处,又得到市场竞争的好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