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周苏婕

潜伏金融圈的严肃小说家,

因看不懂艺术只好爆出真相


01

这几年赶了无数夜场,衬底的女人总是那几个。

KTV的包间里,一帮西装革履的所谓投行男,向角落投去意味深长的目光。在他们眼里,这些每场总是留到最后还未离开的金融女,工作是扛下来了,爱情却一再流失。被年龄和世俗围追堵截的她们,撩着头发是搔首弄姿,不撩头发是婊子立牌坊,个个都卯足劲,等着下架前把自己卖出去。

只是水果也讲个保质期。男人毕竟专一,到哪个年纪都只喜欢二十出头的姑娘。

“独立女性?这么烂的借口你也信?” 某个情场老手扯扯衣领,低声训斥我。

我懒得辩驳,眼神却在撞到Monica时颤了颤。也许高手说得对,多少号称单身贵族的女人,最终没能逃过社会的目光。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,又让婚姻一次次却步。

还有几个月就满三十岁的Monica早已领悟到这点。逢人就说自己是准90后的她,焦虑早已撞碎在杯口,精致的面孔有点挂不住了。投行男纷纷捕捉到这丝微妙,发出看客的笑声——他们曾经被拒绝的难堪,今天全都还给了她。

等到人散了,只剩下我和Monica。有些醉意的她举起香槟,若有若无地抛来媚眼。

我愣住了。

酒精里催生的感情能当真吗?和金融圈一样,夜场奉行着欲望第一的原则。在充斥财富、博弈、荷尔蒙的空气里,人性贩卖或回收,快乐临时且虚无。

 

相识这么多年,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我。

02

大学到现在,她从未看见过我。

包括在人群里多望一眼的钟情。她不知道我在她大四那年周二周四都会从闵行校区坐车到徐汇校区,陪她自习到寒冬的深夜,然后独自归去。当然,她在毕业晚会舞台上看不清观众,不知道我坐在菁菁堂的最后一排。

很多次,我站在琴房外一动不动。听她弹完每首曲子,又不想让她知道我的存在——我还没把她最爱的勃拉姆斯了解透彻,还没拥有足以呵护她的能力,还没站到能匹配她的高度,又怎么敢出现?

当然,即使到后来相识,我在她眼里也不过是空气。呼之而来,挥之而去。

03

2011年,陆家嘴街头风起云涌,见尸见骨的欲望愈加猛烈。我和她同年硕士毕业,分别进入汇亚大厦的两家投行。

通过内线摸清她的作息安排后,我制造了7年来的第一次偶遇。那天,她吃完午饭出国金,另一张饭桌观望的我赶紧抄近道,在与她必经路的交叉口上折返。我一边擦嘴一边狂奔,快临近她时,攥紧纸巾,放慢脚步,假装风轻云淡地找午饭。

她迎面走来,似乎看见了我。

我按捺心脏的噗通:“Hello,你好眼熟。我们认识吗?”

一瞬间,她的表情乱了。

“我想起来了,你也是交大的!我们在东上院一起上过“形势与政策”的大课。” 我报出老师名字,“对了对了,你叫Amy!”

她皱起的眉毛舒展开一点:“也许吧?但我现在改名了,Monica。”

我点点头,她果然不记得我。

俩人寒暄一番后,她让我凑近:“后面有人想跟你打招呼,你也认识他吗?”

我一回头,是和我一家公司的同事Eric。

“这样啊,他也是交大的,高我两届……” Monica欲言又止,表情却再次乱了。

忽然间某种绞痛涌上心头。我在她脸上看到了一直以来的自己——那晚,我们聊了很久的微信,Monica似乎都没意识到自己早把话题转移至Eric身上。手机发烫时,她才缓过神,想要弥补什么似的:

“今天的宝蓝色衬衫挺好看,适合你。”

道声晚安后,便不再聊了。可我还盯着聊天背景图,不肯放下——很早前我合成了两人的头像,看起来像是一张合照。

没人知道这场惊心动魄的战役,从头到尾,只有我自己演,自己看。

04

我所在那家投行,那几年业务也不那么景气,初入职场的日子还不那么忙,下班回家后,我常窝在沙发里看谍战片。同一部片子重复到第三四遍时,Monica就发来信息,十有八九的开头会提起Eric。到后来她还没发问,我就主动汇报Eric一天的行程、打扮的行头、新发现的癖好。

至于Monica在哪个时刻对Eric心动,我已无从得知。唯一确定的是,她终于找到了接触Eric的中间桥梁。

帮她做她所有想做的事,毫无底线地伤害自己,这大概就是爱吧——看完一个暴露身份的卧底,惨死在敌人的鞭刑后,我猛地释然了。

某场业内的社交酒会上,我只是制造了一个小机会,Eric就注意到Monica。没过多久,情场高手Eric新女友就换成了Monica。这也许是我把她往火坑里推的。但之前,不管我怎样旁敲侧击,她都不愿相信Eric是渣男。或者说,不懂世事的小女孩,太容易在漂亮的肉体上制造幻想。

我注视着她注视着他的背影,心想:得摔过跤,吃过亏,她才能明白实用型男友的重要。

那时的Monica几乎飞蛾扑火,把对情趣、浪漫、真爱的憧憬全都倾注在Eric身上。她不计较和他挤早高峰的地铁,也不要求他送什么昂贵的礼物。有时回看聊天记录,都能旁若无人地笑起来。

我意思是,甜蜜又纯粹、发自内心的那种笑。

Monica从来没给过我那种笑意。准备好的化妆品快送出手了,想一想后,还是不准备插足。等在公司见到Eric,我假装困扰地说:

“家里催婚,胡诌了一个女友。我姐倒当真了,送来一套化妆品。放着也是放着,要不你给你女友吧。”

Eric理所应当地拿走了。

我并不觉得吃亏,靠着颜值身材的优势,习惯占便宜的Eric,早晚有一天会栽在自己手里的。

下班坐电梯时碰见Monica,客套了几句。没办法,我只能通过另一个人或者制造偶遇,来证明彼此还存有联系。

05

未必要掌握Eric到处撩妹的罪证,才能证明他是一个渣男。单从他参与工作的种种行为,就能判断本性——专挑Boss在场时加班,但转身后就呈现另一副嘴脸;老板一走,他就设定好凌晨2点自动发送的工作邮件,拿起西装离开。每次犯下的错误,总会想办法把责任巧妙地转移到别人身上;福利上的多占,请客时的小气,都被他隐藏在那具迷糊人的皮囊里。

想都不用想,他应付女孩是如何的潦草和来者不拒。光是看Monica阴晴不定的朋友圈,就可略知一二她的感情波动。

我一直在等她确实发现Eric出轨后、来找我哭诉的那天。这种预见力,在19个月后被证明是正确的。Monica哭花了妆,最后的形象彻底溃败了——来找我不是因为在乎我,而是她能把这些委屈、愤恨、求得怜悯的情绪,借我的嘴传递给Eric。

就像清楚金融机构高层的明争暗斗,企业老板的性格缺陷,我一眼就看透了Monica。爱情和金融一样,成败在于对人性的分析和利用是否精准。

 

几年前,为了搞清楚Monica是怎样一个人,心里到底在想什么,我在教室里、球赛上、牌桌边,进行了大量人性观察的训练。

上大学时的她还很简单。追求仅限于一个好成绩,会因舍友收到奢侈品而羡慕,也会陶醉在音乐里不能自拔。她谈过ACM计算机天才,也拒绝过富二代,做事不太用脑子,就凭一股最感性的冲动。

可惜浪子不回头,Monica在经过了额外5个月后的分手复合,复合又分手,周而往复整整7回之后,最终她对Eric死心了。失恋那段日子,尽管我在投行的工作量日益加重,但只要她一个电话,我都尽可能赶到。好几次,我想牵她的手,擦去眼角的泪花,可等到手心出汗了都不敢伸出去。

如果我表白了,大概连朋友都做不成吧。

她差不多恢复的那天,终于注意到我的存在:“怎么穿这种颜色,你皮肤黑,宝蓝显黑。”

我想起衣柜里新添的好几件宝蓝色衣服,尴尬地笑一笑。没什么,她能走出来就够了。

06

金融圈里随意的约炮和玩弄的情感,还只算小打小闹。Monica很快开始遭受更痛苦的折磨。带她做项目的Boss是个女强人——这种从底层一路摸爬滚打到高处的女人,不仅在业务上要比同级别的男人更胜一筹,还要增强酒量、熟练调情、精通NBA和客户子女的升学等各种话题,以此融入男人占据80%的世界。

多少次加班通宵把皮肤搞坏的老女人,怎么会放过天然吸引老油条的小姑娘呢?

打小被惯坏的Monica,从未经受过这种虐待:格式问题、数据出错会被骂,指甲油太鲜艳会被骂;耗费大量胶原蛋白做出来的材料,扫一眼就被否定了;和男同事在茶水间说句玩笑,女强人的风言风语就砸过来了。

Monica的运气确实也糟糕。她所在的投行,因为那位曾经可以呼风唤雨的皇亲国戚大老板离任,传统国企的大项目不再接得像自来水一样容易。头两年,凡是她参加的项目,因为种种原因,没有一个最终能正式发行出来。话语权都在女强人手里,速度更快、更容易成功的项目,从来轮不到Monica。她忙前忙后大半天,Bonus都是微乎其微。

空窗期时,我给她送面膜、保养品这类小事,也显得顺理成章。一次她在饭桌边哭得稀里哗啦,觉得快干不下去了。她问我:

“你怎么做什么成什么,一个大公司上市你就晋升了,凭什么啊?”

我给她盛鸡汤,尴尬又心疼地苦笑。

“你怎么这么闲啊,我说来你就来啊?你到底是不是投行狗啊?”

“你别总是敲桌子行吗,看着我心烦!”

Monica带着哭腔,话都说不清了。我默默陪着她,很多话没有说出口。比如一个人再忙,对喜欢的人永远都是有空的。比如敲桌子是在打「 I love you 」的摩斯密码。

07

Monica把我在事业上的顺风顺水仅归为运气好,这恰恰暴露了她的短视,难以突破的关键。

很久前的一次金融圈组局,大家玩德州扑克。忽略之前的了解,两三轮下来,我就摸清了Monica的做事风格:情绪轻易暴露在台面上,让人一眼看穿;她连自己都隐藏不了,更别说从不同打法中判断性格,制定针对性的策略。

送东西、照顾她这些表达爱意的方式都不值一提,重要的是,我想让她明白,女强人的为难不是毫无根据的。没有心理分析和换位思考的意识,怎么在风云诡谲的金融圈里站住脚?

可Monica压根不听,反而怪我胳膊肘往外拐。和后来被公司裁掉的Eric一样——不出我所料,他某些越轨的把戏被大Boss揭穿后,年终Bonus前,被约见谈话,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——与生俱来的傲慢让他们活得看似光鲜,却也寸步难行。金融行业需要放低姿态、不顾颜面地凑上去,可作为从小被捧到大的人,Monica做不到。

但我可以。一个习惯低声下气的备胎可以。

也许我该感谢Monica,几年前初见她的卑微,奠定了我面对世界更为弹性、学会服输的态度。刚开始也挣扎,想要把她抢到手,可现实让我低头了。

那年我意外发现了她废弃不用的博客,没有太多有营养的内容。无非是学生时代的困惑,每天积攒的琐事和小心情。最初我一口气看完好几篇,可忽然又意识到,按照这种速度,她的东西很快会被看完的。

看完后的我,再也触摸不到她的内心,那将陷入多么漫长而刻骨的焦虑中。

在本该放纵的年纪我就学会了克制,花很久的时间读完一篇,再等很久的时间读第二篇。后来同事评价快速晋升的我:其貌不扬,在公司年会向Asia CEO追问风险和机遇时,却流露不出一丝紧张。

他们不懂。对Monica如此风起云涌的挂念,我都能隐藏这么多年,更何况不带情感的生意场。

如何与得不到的缺失感相处,逼迫我掌握了更多技能,也让我走得比多数人更开阔。

08

之后在投行的三四年里,职位升迁,出差愈加频繁。地点和时间的错开,也让我和Monica的接触越来越少。但这并不妨碍我在全国各地的月色里,回忆她当年的琴声——这几乎成为我对抗资本市场的唯一动力,在多少被财富、贪欲、权力的胁迫中,给予我摆脱兽性、恢复力量的勇气。

爱她,让我觉得自己活得像一个人。

但很快,当我对Monica的印象还停留在单纯的大学时光,她亲手打碎了这个幻想。

KTV的包间里,同事们都不怀好意地散了,只剩我和她两个人。伴奏声空荡地回响,五彩射灯一闪一灭,可黑暗不能隐藏她渗透出来的衰老。Monica的皮肤还很白,苹果肌还很饱满,但不知为什么,从她抛来的媚眼开始,我觉得她真的变老了。

几分钟后,她先打破尴尬,开始跟我聊起工作。对投行的人来说,好像工作外就没别的可聊了。

“我跟你说,他总是坑我,挤兑我。”

“哎唷,那个人是二本学校毕业的,学的冷门专业。”

“她不行啊,家里又没背景,哪里来的资源?只能被压榨。”

Monica现在的酒量确实好,一杯杯下肚,八卦的条理照样清晰,抱怨的语速依旧流畅。

“上周家里人给我安排相亲了。” Monica越说越激动,“我过去一看,什么嘛!说好的房子只交了首付,车的牌照还没上……”

也许真的喝醉了,也许只是装醉。我不能想象,这是一个曾经对渣男可以倾其所有的女人。

“你……是不是从大学开始就喜欢我?” 见我始终不表态,Monica按捺不住了。

这一刻我想了很多年,可多少次想冲破喉咙的字眼,现在却说不出口。

我沉默了一会,说:“Monica,你还弹琴吗?”

她不屑地一翻眼:“弹琴?谁有那闲工夫,灰都积了几层。”

说这话时,黑暗正一点点侵蚀她的面孔。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她的轮廓、嘴角的弧度,可现在,连我都认不出她了。

我忽然明白她毕业后,为什么要用Monica来代替Amy——后者太平淡,前者更能暗示什么。盯准《西西里的美丽传说》那个叫Monica的女演员,借助带有蛊惑力的字眼,可以更顺畅地潜入金融圈,完成一场场华美而空虚的权色交易。

她早有野心的苗头。只是在数亿金额的倒腾下,欲望的阴暗面更容易被放大。

09

Monica以为我也和他一样,和企图赚得盆满钵满的众多投行男一样,是因为逐利才选择金融行业。

不是这样的。

他们不明白金融真正的乐趣是什么——体会思考的美妙,享受类似谍战片里博弈的高潮。在纷纷扰扰的乱象中,想要稳固立足,就必须分析人性、判断趋势、找到潜伏其中的秩序和真相。

有一种洞悉宇宙秘密的快感。

Monica从来都不喜欢金融或者投行。只是因为听说所谓的钱多和体面。她一直被主流牵着走,走得没头没尾,走得丢掉自己,成为欲望的奴隶。

深陷自我强迫中的Monica,似乎很难意识到这点。

10

KTV那晚之后,Monica彻底失落了。她没想到作为自己的最后一个备胎选项的我,也在人世炎凉后,逐渐消失。

其实这些年,很多次我都想表白了。但过于卑微地乞求一个人的爱,不会有什么好结果。我希望悄无声息地改变,直到有天站在最显眼的地方,让暗恋多年的女神一眼看中。

看中那个足以和她平起平坐的人。

 

然而当Monica真的向我靠拢时,我却发现她不是因为爱我、因为我内心变强大,才回头张望的。一个实则肤浅、世俗、拜金的女人,还没想通自己到底喜欢什么。

没有人不喜欢钱,我也不例外。但是钱对我而言,更多是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东西,让她花光都能再挣。可即便这样,Monica跟着我也不会感到真正的快乐。她需要忍受我,用金钱的快乐来替代对我的厌恶。

但总有一天,她会明白,金钱带来的快乐是持续不久的。她跟着我,只是在伤害自己。

那一晚,我转身离开Monica的时候,眼角有一些湿润,或许是在和曾经记忆里的那个她永别,哪怕我依旧爱她。